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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餅乾盒子說話的人是沒有的

在一個月色如洗的夜裏,她把額角輕輕倚住藍色緞帶蝴蝶結的餅乾盒子,喃喃道:“或許,我真的是個瘋子。”

  ※※※

  我對著櫥窗裏的玻璃,照照自己的模樣。雖然不算怎麼英俊瀟灑,可穿著新西裝,倒也並不礙眼。

  二月十四日。十二朵紅玫瑰。空氣裏也好象流淌著奶和蜜,一切都甜膩膩的。玫瑰每枝十元,一打優惠,一百元正。

  只想讓你知道,我生命中這段時光因為有你而璀璨。

  這些話當然很俗,可是在今天,還是要說。我對著鏡子裏的我笑了一笑,那裏面,一個手捧十二朵玫瑰的年輕人也笑得一如陽光般燦爛,璀璨得一塌糊塗。

  ※※※

  按了按門鈴,依稀聽得到一小段幽渺的音樂。對講機裏傳來了一個慵懶的聲音:“誰呀?”

  我按捺不住地激動,小聲說:“親愛的,是我。”

  門開了。裏面那個小院子,草長得亂七八糟,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麗。我又驚又喜,看著那雖然小,掩映在樹叢中美如仙境的小樓,幾乎膽戰心驚地走上了白色的臺階。

  臺階光滑而細膩,是漢白玉的吧。很多年了,上面的雕花多半已漫漶不清,細縫裏長了些苔蘚,讓柔潤的白色裏透出點綠意。黃昏的陽光斜斜照在地上,兩根柱子的影子懶懶地拖在地上。

  我又敲了敲門,連自己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。

  “進來吧,門沒鎖。”

  我推開門。她坐在一張小圓桌前,一身白色衣裙,纖細的身材,楚楚動人,除了年紀大一些--她七十八歲。

  ※※※

  她坐在桌前,一身白色衣裙。一個老太太穿成這樣,不免有點慘不忍睹。好不容易,我忍住了不讓自己撇嘴:“親愛的,你好,給你的。”

  她沒站起來:“謝謝。”

  “來晚了,真對不起。”

  “沒關係,我們在聊天室時聊得夠多了,也夠熟悉了。”

  我打量一下四周。裏面遠不及外面那麼美麗,根本談不上整潔。她坐著,膝上擺著一個結著藍色緞帶蝴蝶結的餅乾盒子。那是一種老牌子的德國產朱古力曲奇餅乾,香甜鬆脆,每盒七十八元,不是我這種無業遊民可以隨便享用的。不過這盒子很舊了,都幾十年了。

  桌上,是兩個放在小碟子上的小杯,黑乎乎的液體在裏面打著轉,發出一股醇厚的香味。

  “想到了什麼?”她看我打量著盒子,問道。

  我笑了笑。我的聯想並不是太好,所以不敢說。她好象知道我的心思,說:“沒事,你說吧。”

  “是《孤星血淚》。”我說。

  “蠢貨,是《遠大前程》。”她沒有看我,只顧自攪著咖啡。我訕笑了一下。自然,只有她這樣的老太太老有空熟讀狄更斯,我只在小時候看過那本連環畫。

  “喝吧。”

  她把一杯咖啡推了過來。我喝了口,甜得發膩,但我還是裝出高興的樣子:“好喝極了,你的手藝真好。”

  “不要亂拍了,只不過是速溶咖啡。”她冷冷地掃視了我一眼,“我想問你,你為什麼會愛上我這個老太太?”

  因為你的錢,老東西。

  我的臉上浮上了甜蜜的假笑。“因為你那種高雅的態度。第一次看到你,是那個冬天,你坐在窗前,淡黃的燈光灑了你一身,空中傳來了鐘聲。那種聖潔和高貴讓我的心也在顫抖。”

  “說下去。”她眯起眼,象欣賞著一段音樂。

  “在聊天室裏碰到你時,你說的第一句話就深深打動了我。那時我想,你一定是個有著長長頭髮、不快樂的女子,每天坐在窗前看著晚霞幻想。我就想,如果能與你攜手到老,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事。”

  “在平安夜我們約定見面時,你為什麼不來?”

  你當我是喜歡啃骨頭的麼,老東西?

  “說實話,你雖然告訴我你七十八歲了,可我一直不相信。當我走在街上,看到你時,我的勇氣一下子消失了。在回家的車上,我茫然若失,好象失去了什麼最珍貴的東西。那一夜我抽了很多煙,當我重又鼓起勇氣,回到你窗前,你的窗子已經暗淡成一片,融化在周圍的暮色中了。”

  她笑了:“剛才你還說的,第一次見我時就打動了你,現在說出實話了?”

  糟糕,說漏嘴了。

  “第一次看見你,我對你的感情只是對一個老人的愛戴,並不曾把你當成情人。”

  這個理由不好。

  果然,她笑了,咭咭地乾笑著,對餅乾桶說:“聽啊,他說沒把我當情人。”

  “後來我就想,我不能只看到外表,應該看到人的內心。”

  “你看透了我的心?”她有點譏諷地看著我。

  我打了個哈欠,說:“不是這麼說。在你身上,我看到了一顆最美麗的心。年齡可能會相差很多,但心與心之間,是相通的。”不能困啊,這時候可不能想睡覺。

  還好,她沒注意我的倦意。

  “你不在乎我都可以做你奶奶了?”

  “年齡的差距不是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。”老東西,我還嫌你不夠老。

  “你也應該知道,幾個月前被查出,我長了腫瘤,確認是癌症。我的生命,恐怕只剩下一兩年了。”

  “所以我更應該及時向你表白。”是,老東西,你這張存摺要到期了,我一定要抓緊。

  她敲了敲那個餅乾桶。那個有淡藍色緞帶蝴蝶結的盒子發出了“??”的聲音,卻明顯不是空的,很有點沉。

  “聽到了麼?他來向我表白了。”

  瘋子,和餅乾盒子說話的人是沒有的。

  “我把我的存款都帶來了,”我取出一個包。“雖然不多,只有兩萬塊,但我們可以舉行一場像樣的婚禮了。我們找一個安靜的風景區,悄悄地渡過我們的蜜月。在以後的日子裏,我們相濡以沫,風雨同舟,白頭到老……”

  她看了看我那個寒酸的包,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:“不用了,你知道我有多少存款麼?”

  當然知道!若不知道這個,瘋子才會向你這具木乃伊求婚!

  “不知道。這不是重要的,重要的是兩情相悅的快樂。”

  她搖搖頭,說:“我老了,這些話聽得多了。”

  “我可以把我的心給你!”

  她哼哼地笑了兩聲:“是麼?你們這些年輕男人,都這麼說。”

  她見我想說什麼,揚起手,制住了我:“想聽我說一個故事麼?”

  不知為什麼,我的眼皮有點重。也許,因為裝模作樣了半天,讓我太累了吧。我把身體靠進了椅子裏,說:“好吧。”

  “很久很久以前,我還只有十八歲的時候,那時我的頭髮光潤油滑,象一道瀑布垂下。我的眼睛也像是夏天裏最明亮的星星,手指仿佛初發的玫瑰花瓣。”

  我出神地聽著,不知不覺,又打了個哈欠。

  “鄰居有一個年輕人,比我大三歲。他高大,英俊,對我也溫柔。我們訂了婚約,說好平安夜去教堂舉行婚禮。那一天,雖然不下雪,可天空中的星光也像是大大的雪片,懸掛在空中,晶瑩剔透,美得讓人心醉。”

  “後來呢?”

  “後來?”她笑了,“沒有了。平安夜,六十年前的平安夜,一九四八年,在徐家匯的天主堂我等了很久,他沒來。一開始我還傻乎乎地以為他是不是出事了,後來才知道,他已經和他上司的女兒搭飛機去了臺灣。”

  我呼出了一口氣。她的過去也象一本三流的言情小說啊。當然,一個職業騙婚者、殺人犯不會被這麼個破故事打動的。我裝出一副純情的樣子,說:“他傷了你的心。”

  一個哈欠破壞了我的形象。

  “沒有。他不是傷了我的心,而是讓我的心變成了石頭。從那時起,我就想看看男人的心是不是都這樣子。可是,我失望了,一開始紅紅的熱熱的,漸漸冷了,幹了,硬了,都象石頭一樣,喂狗,狗都不要吃。”

  “骯髒的男人!”

  她的臉也變成了石頭吧?奇怪,我怎麼這麼困?

  她移動輪椅,來到我跟前:“見過蜘蛛麼?母蜘蛛躲在網中心,等著飛過的昆蟲。那些昆蟲只看見網上的美麗,並看不到蜘蛛的牙。我就是那只蜘蛛,你,也是一只傻傻的蟲子。”

  ※※※

  “所以我把他們的心都挖了出來。”

  她笑著,用乾癟的手指挖開那個餅乾桶。

  在一片昏沉中,我聽見她吃吃地笑著:“你放心,屍體很好處理,在地窖裏有一口枯井,你坐的椅子有輪子,連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也很容易推動。而你們這些人本來就不想讓人知道,所以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你進來了沒有出去。就算來了,我可以說你早走了,反正也沒人會懷疑我的。嘻嘻。在那裏,你不會寂寞的。”

  一陣睡意襲來,我漸漸閉上了眼。那一瞬間,我看見了她從裏面取出一把雪亮的小刀。而合上蓋前,我也看見了裏面那幾顆黑色的球狀物。

  我閉上了眼,覺得她湊到我跟前,隨著一股惡臭,一片象鞋底一樣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嘴唇。在剩下不多的知覺裏,我聽到她說:“謝謝你的兩萬塊,希望下一個也有這麼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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